在十九世纪的美国,人口向地广人稀的西方发展,寻求致富的机会,随之形成商业和文化的迁移。在中国,随着民国的建立,满洲人不仅失去了对中原的统治,连老家也失去了;大量的移民,涌向东北去求发展。
有个基督徒吴百祥,原籍河北,早年赤手空拳进入东北。那时,货币制度也随着时代改换了,银两,银圆变成了纸币;官家随手印刷方便,人民携带容易,只是有一个缺点:流通日久,就由陈旧而破烂。当时支票还没有通行,破旧的钞票,实在不受欢迎。这样,有一种行业就应运而生。吴百祥作的就是这种生意:纸钞换银圆,旧钞换新钞,然后去银行兑换,从中赚取小利。以后,就负贩三块瓦皮帽子,也卖线针织的袜子;因为传统的中国袜子是用布缝制的,所以那种袜子称为“洋袜子”。他见这种简单手工业并不难作,就积存了些资本,买了几部针车,家人在家自织,拿到街市上兜售。由于他作事诚实认真,又肯观察研究,织成的袜子比别家出品好,穿来也更合脚,所以颇受欢迎,生意也就越作越发达。
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笃信神的应许,对事奉神也极为热心;每逢主日,必定全家休业聚会,不作买卖,凡所得的,必定献上十分之一。他原来所受的教育很有限,但甚有聪明和才能,蒙主恩眷,生意扩展很快;不到二十年,自己在哈尔滨建立工厂,生产针织品,衣物,肥皂,化妆品,日用百货等,规模闳敞;还建了大罗新百货公司及同记商场,四层钢骨水泥的大厦建筑物,全是由他自己绘图设计建造。在第四层楼上,是礼拜堂,可容一千多人;自己延聘牧师,成立教会。每至主日全体停止营业,集合员工敬拜主;他自己为全部的诗篇谱写曲调歌唱。不用说,这是真正的自立,自养,自传教会。他又办了中学一所,小学一所,入学的学生免收学费。到了主日,他自己徒步率领成群的学生,到教堂赴主日学及聚会,真像是走在羊群前面的好牧人,是好的见证。
吴百祥事业大了,上下员工有四五千名,经理五十多人,常派人赴欧美考察,增广见识,改进业务。因为树大招风,到了“满洲国”期间,政府想要他出来领导工商业;他拒绝了,由经理一员作代表来应付,竟被举为商会会长。吴自己并不求名,自奉甚为俭约,一套中山装,可以穿上十年不换;自己安步缓履,从不坐车;妻子操持家务之外,也要亲自摇纺车来倒纱。但对于传道人,则尽量接待,以为是神的使者;凡信仰纯正的神仆,不视宗派差别,一律款接,临别还有馈赠,帮助他们往前行,为主作工。凡属主的事工,都尽力协助;他从来不只看见自己的教会小圈圈,而是有远大的眼光,广阔的襟怀,对主身体的真理深有认识。有一次,某宗派教会向政府申请到一块墓地,有数百亩之大;他就往见负责的牧师,晓明基督徒活着也不该分宗派,死后的遗体哪还好有差别?他出资建造周围的砖墙,用了当时的币值八千元之钜,好让所有信徒死后有葬身之处,等候主再临复活。这好像是对教会建“围墙”者的讽刺和教导。至于众教会协合的事工,在众肢体奉献之外,所差的他都全部负责,有时高达几千几万元之多,也毫无吝色。
在当时,中国用汽车的人还不多见;外国宣教士仅少数有自备汽车。吴百祥衡量实际情形,就说:“洋人牧师有坐汽车者,吾国牧师何可出无车!”因此,为教会牧师建造新马车一辆,出入代步。那时,中国教牧多从西差会领薪水,每月仅在十几元,或二十元,有的少至八元,跟宣教士的厨子或佣人差不多;小学教员月薪二十五元,中学教员四十多元。这是一般的待遇标准。但吴百祥聘请丁立美牧师为会牧,每月奉献银圆三百,并且为会牧建新式住宅,有暖气设备,并有佣人二名,以免牧师之劳。可惜,丁牧在那里任期不久。这可能由于二人性格不合;吴或有东家与西宾的观念;丁则被宣教士誉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徒”,视之为当世保罗,而品性高洁,不为物质所役,固然显得可敬,少说也不免有些傲气。据说,当分手的时候,丁对吴说:“你不过就是有几个钱嘛!”可见是不欢而散。
但吴百祥到底是个谦虚而真诚的人,待人宽厚,慷慨有爱心。有一位任职多年的老牧师,晚年双目失明;吴奉献三万元以赡养其老。至于他每年的十分之一奉献,积达数万元,当地教会足用有余,中国也没有教会机构可以称为“神的仓库”,统一管理分发;他就询察外地主的事工,有什么需要,不分南北,不问远近,不管识或不识,更不待人来索取,随从圣灵引导,迳行寄去奉献,而且不求显名,从不挂甚董事等名衔,更为可取。说到他助人施舍为善,则是不胜数纪了。真可以称良善忠心的好管家。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办过教会传播事业,也没有办大学;虽然他有那个力量,说不定是没有相知可托的人,也许是其原因。
最特出的,还是吴百祥的基督徒化经营原则。
事业大,用人众,赚钱多,利润该怎么办?每到年底,结算全年营利总额,税是要纳的,但向神“当纳的十分之一”,要先取出来,然后分为三份:一份归劳工,一份为营管,一份给资方。每人所得的数额,并不全是现金,而是有部分为公司股票 (20% 至30% ?) 。这样,事业是大家的,全体员工都成了股东,也都是劳工,作事自然也更为认真。不过,就是这么智慧合理的事,工人待遇也好过一般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领会效法,还有极少数的一小撮人,不喜欢这种作法:唯一的原因是创新。吴百祥的理想超过他们前头四五十年。
以后,政局改变了。吴百祥并不用满载远逃,资本家成为清算斗争的对象,有的下场极惨。吴百祥的遭遇如何,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在大风暴中,他也曾遭受相当严重的冲击;有的说,他只受到轻度的为难。据说:在被当作“资本家”对付的时候,热热闹闹的盛大群众集会上,并找不到他剥削劳工的罪证,指控不能成立。他的生活同大家一样的简朴,多少年来的见证,在众人面前,是一本敞开的帐簿,并没有为自己积财;他也没有参与政治的事,更没有勾通外国,作什么帝的特务。实在说,他秉性耿介,不会趋附,还似乎多少会有些“反帝”的倾向。
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把一切企业都交了出来,符合了政策。吴百祥其人的下落如何?他肩上背着一个褡裢,内中是圣经,圣诗,简单的日用物品,和一些干粮,飘然走向山僻的村庄,传扬福音去了。以后,再没有人看见他的身影。到现在,也没有听说这位真正的“社会主义资本家”的出现。
这些日子,哈尔滨这名字和形象,倒还听说过,见到过,那是国际有名的冰雕展出:许多精美可观的建筑物,几乎是整座城市的景物。但那都不能存在多久,不等夏天再来,就都消化了,过去了。但我们都知道,吴百祥的工作,总不会消化。
汽车大王亨利福德 (Henry Ford, 1863-1947) 说过:“伟大的人看出时代的需要,并能供应那时代的需要。”吴百祥可以说是那样的人物。因此,他值得人长久怀念。
在许多年前,一位认识他的老牧师,提到他的名字和传奇般的事迹。我也遇到过在他公司工作过的人,连不曾直接认识他的人,也传诵他的声誉。又是好多年后,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位乘客,人看来庄正安详,说是哈尔滨人,早年在吴百祥的学校读过书,上过他的主日学。可见他的影响是深远的。但现代继起的吴百祥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