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谓福音?
何谓“福音”(gospel)?这个似乎是非常简单的问题,为何要再拿出来探讨呢?因为我们常以为既定的答案并不一定就是神要启示的全面真理,也因为香港面对急剧转变的社会型态,应该重新检讨我们究竟要宣告给香港人一回怎么样的“好消息”。
所谓“福音”,就是神要告诉人的“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就是神愿意介入世界的困境和苦难之中。因此,在旧约时代,也有“福音”,就如耶和华对摩西说的话:“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因受督工的辖制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下来是拯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我们也看见“以色列一听见耶和华眷顾他们,监察他们的困苦,就低头下拜。”,这是“福音”的宣告和带来反应的例子(参出三7-8,四31)。在诗篇中诗人宣告的“福音”是指耶和华对天地万物,对历史的绝对掌权(参诗九六2起)。先知们所传的“福音”,在旧约是具有不同的内涵和重点,至少现今我们一般所强调的“代赎”(atonement)观念并未出现,反而强调神的胜利、救赎和赐福。换句话说,就是将以色列民从一种受苦、被困的状态下救拔出来,使他们进入平安、被释放的生命状态中。
到了新约时代,“福音”的宣讲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单线和具有一定的模式。在福音书中,耶稣自已对“福音”宣讲的重点是神国迫切的临在性(the imminence and presence of the Kingdom of God),面对这国的迫近,人必须悔改和信靠神(藉耶稣所行的神迹),然后神的宽恕便会临到他们。在使徒行传中,使徒们所宣讲的“福音”重点却落在耶稣的复活。对耶稣的死在神学意义则差不多完全没有诠释和发挥。再者,使徒行传也没有提及神国迫切的临在(这在耶稣的宣讲中本是最主要的内涵),反而多是对人悔改和信靠的呼吁。到了保罗,虽然他对“福音”的内涵有一定的自觉和反省,但他宣讲“福音”的重点,却随着时间和对象的不同而变更。例如福音的“末世意向”(eschatological orientation),由帖撒罗尼迦前后书到监狱书信,就从将来(future)的重点转移到当下(already),因此,在总结新约对“福音”内涵之多元性的表达,邓雅各(James D. Dunn)说:“在新约中,不同的处境之下有不同的福音,其出入通常出于适应不同处境之下的整体福音,任何企图将福音的宣扬简化、以不变应万变、统一化的努力必定失败。因为每一个实际的处境必定需要一个更精确的定义、更广阔宣扬的福音。基督徒应接纳这些不同的表达方式,而不应认定其为“罪恶的分裂”或“异端分歧”而忧伤或反感。
2 文化精神与福音诠释
当我们回顾西方教会历史的神学传统,我们发现神学家们对有关救恩的“福音”诠释,也因不同的时代文化精神而显出其独特的内涵。例如古教父(如爱任纽)所采取所谓“古典理论”(Classical Theory)来诠释救恩,就强调基督教的“福音”是叫人从撒但的权势下因基督的胜利得释放,并迁到神光明的国度里。故此这福音的重点就是基督的胜利(Christus Victor),而非基督的死亡和代赎。这种对福音的诠释,明显是对应当时希罗文化中人对自然、对命运感到无助的焦虑(the anxiety of fate and death)而宣讲。到了十一世纪,安瑟伦(Anslem of Cantebury)提出他的“满足论”(Satisfaction Theory),对“福音”的诠释转向强调神的尊严(the honour of God),认为人最严重的失落和困境是亏缺了神的荣耀,就正如一个仆人因错失令他的主人蒙羞一般。因此,从神而来的好消息,就是耶稣基督代表了人类,补偿了人对神所欠的债(reparation)。从此,由于神得回他的荣耀,人不再在神的震怒之下等待审判,反而可以分享神的荣耀。这种对福音的诠释,也明显是对应当时中古封骑士制度的荣誉意识而宣讲。在当时之文化精神下,安瑟伦对福音的解释是极具说服力的,但在今天看来,大概很难在布道会中运用如此的逻辑了。我们可以看见此中的关键,是文化背景的差距,实在妨碍了对“福音”诠释和宣讲的重点。
在华人教会的传统,当然主要是跟从宗教改革者对“福音”之诠释,尤其是马丁路德的“刑法论”(Penal Theory)。路德将福音的图象转移到一幅法庭判案的情景。人的困境有如被告人,一方面等待法官的判刑(Punishment),一方面内心的罪疚(guilt)使他无法自拔。从神而来的好消息就是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已经代替(exchange)我们受了刑罚。如今,我们因着基督所成就的一切就白白称为无罪,甚至在法庭上(forensic)被称为义人。在神绝对的接纳下(feeling accepted),人的罪疚感全消,待判的恐惧亦一起消失。这“刑法论”的“福音”诠释相信是我们华人教会一般最熟习的。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刑法论”亦同样是对应于十六世纪西方文化精神。因中世纪的神观和地狱观而产生对道德、对良心责备(罪咎感)和审判的焦虑(the anxiety of guilt and condemnation)。在这种焦虑的文化心境下,“刑法论”是最适切的福音信息。但问题是,今天我们所处的社会文化心态,并无十六世纪那种强烈的罪咎焦虑,因此我们在布道会的一般方式,就是先要把会众的心态拉回四百年前的十六世纪,设法加增他们的罪咎感,然后给予他们“刑法论”的“好消息”。这种方式,当然并非完全无效,但是否最适切?纵然他们接受了这福音的诠释,但并没有解决他们在具体生活中其他更重要的焦虑。例如对生命感到无意义和空虚的焦虑(the anxiety of emptiness and meaninglessness)。我们还可以进一步问:是否需要先将会众拉回十一世纪的欧洲,然后给予他们“满足感”的福音诠释,或拉回四千多年前的希罗文化心境,然后告诉他们基督胜过撒但的“好消息”?抑或,我们就香港当前的文化心态、特别面对的精神焦虑,而直接提出适切的“福音”信息?
3 迎向二十世纪末的香港文化心态
要构想适切香港的福音信息,我们要问迈向二十世纪末的文化心态是什么?
突破机构曾作了全面的研究,制作成多元映象的“大趋势”,其中提出了迈向二十世纪末七大文化现象的趋势──追求“高科技”、追求“个人自由”、追求“安全”、追求“超自然能力”、追求“快感”、追求“卓越”、追求“品味”。我们可以由这些趋势、现象背后,探索深层的意义和心灵困境。
追求“高科技”是高度现代化(modernization)过程中的必然现象,香港也不例外。“高科技”包括了“信息革命”(information reformation)和“自动化与控制论”。
“信息革命”是指人类文化的演进由几千年前“农业革命”至十八、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进而是二十世纪的“信息革命”、若“工业革命”是人身体、体能的突破性延伸,“信息革命”则是人脑力之突破性延伸。这种不单在体能上,也在思维上自我的扩张,产生了两种文化意识的结果,致使看自我为无限的感觉,若工业革命带来十九世纪极端的乐观主义和人文主义,信息革命便令人觉得自己的能力更伟大,而且因自我范围扩大而产生了冲突危机。香港几十年来在地域上没有增加,人口却是不停倍增,人与人之间的空间愈变迫近。信息革命带来每个人的自我扩大,故此形成人与人之间的能力与支配范围更严重地重叠,因而相互冲突的机会与危机感不断增加。
所谓“自动化控制论”,就是一种不要人直接参与,而又能够完成人的预定目标的系统,因此,“不出错”、“绝对受控制”就成为其中的金科玉律。当这种“科技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成为一种社会心态,而普遍运用于人际关系的时候,就成了一种“非人化”(dehumanization)的趋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I - thou”而是“I - it”──不出错、绝对受控制。个人的情感、创作性等都被压抑、甚至被淘汰。这是人际感情及关系的失落。
追求“个人自由”可以说是对这种“受控制”、“非人化”人际关系的反动。人不可能忍受长期在一种要求“无意外”的世界中,被视为自动化系统中的一件机器。因而人要突出自我,以求重寻被“工作效益”所取代的个人。另一方面,趋向分偶、同居以代替婚姻的个人自由表现,正反映了一种恐惧投入委身(fear of commitment)和对他人介入自己生命毫无把握的心态。一方面不相信他人能够长期委身给自己,另一方面也无把握自己能够长期委身给他人。这种无把握感显示出一种随意飘荡、无一终极方向的生命。
追求“安全”心态现象正好呈现出港人缺乏终极生命方向的痛苦和呼喊。根据佛洛姆(Eric Fromm)的心理分析,追求“安全”的表现来自人情深层结构中两种需要的激情(passion)──“人性中委身及定向架构的需要”(need for a frame of orientation and an object of devotion)和“人性中植根及认同的需要”(need for rootedness and an experience of identity)。这种无根感、无归属感、生命无所安顿感,是香港人内心深处最困扰的几种焦虑。
而追求“超自然能力”则为趋势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人尝试从不同的“浑然忘我”经验(ecstatic experiences)如超越冥想(transcendental meditation)、神打、灵媒、吸毒等方法寻索生命要求安顿的需要。在功利化关系的社会中,每个人都随着形势而扮演不同甚至冲突的角色,角色的分裂带来自我离散(self-distintegration)的痛苦,而“浑然忘我”经历的追寻正好在一种短暂的经验中获得生命原始性的统一。当然,具有超自然素质能力的追寻,如风水、运程、五术也反映了香港人对将来不可知命运的忧虑。这回应了上述由于港人在高科技发展下因自我扩大而带来的危机感。一方面似乎因科技发展而对前景乐观,但其实在心底港人知道,要求不出错的高科技若一旦出错(例如大亚湾的核电厂),比以往未有高科技的时代会带来更大、更不能控制的灾害。
追求“快感”的现象可追溯至两个根源,其一就是焦虑,讲求“快感”是来自要即时满足(immediacy)的欲望,而这种欲望的根源是一种“无法等待”(can't wait)的心态。港人普遍表现得很急燥、无耐性。其实这是内心焦虑的一种表达方式。若一个人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把握的话,会表现出从容不迫的心境,而无法等待的心态,却表现他对将要发生的事毫无把握,就如惊弓之鸟,偶尔意外的动静便会令其乱飞乱碰。追求“快感”也是现代化竟争(competitive)社会的普遍现象。在一种靠竟争生存的社会,效率(efficiency)高的被重视和任用,反之,效率低的就要被淘汰。如此一来,速率和快捷成了生活中的主要素质。
追求“卓越”的心态则是随着上述现代化竟争社会的压力而来。在一个经常自觉会被淘汰的社会,“出人头地”不单是一种励志的劝谕,更是一种生存的压力。若不爬在别人前头,你始终会落后。这是追求“卓越”的压力。然而,追求“卓越”更直接的表现,是追求“偶象”的心态。寻索偶象或盲目让同偶象其实是一种“无父亲”社会(fatherless society)的表现。“父亲”是一个能给予安全感、方向感及敏锐感的角色。这角色香港人在家庭中找不到,在学校中找不到,在工作环境中找不到……。于是他们转而追逐“偶象”,或自我制造他人成为偶象。这都是没有“父亲”心境下的表现。
本来“品味”代表一种高素质生活的响往,若能力所及,是无可厚非的。但香港人追求“品味”演变成追逐“名牌”,重心已不再为自己欣赏或享用,而主要用作向他人炫耀。其实这是依赖他人的评价去决定自己的价值。人缺乏了自我肯定的把握和信心,就要靠购买得来的“名牌”去抬高自己的价值。显示出香港人一方面不想委身投入关系,但一方面又要依赖他人去决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从上述香港迈向二十世纪的七种趋势的剖述,可以看见香港人心灵所纠缠和交织的矛盾和挣扎。若“福音”要对文化精神而宣讲,则迎向二十世纪香港所需要的是“肯定个人价值”的福音,是“能扭转人际关系”的福音,是“给予父亲感和安顿生命”的福音,是“对将来有盼望和安全感”的福音,是“在经历上体验神大能”的福音。这五方面的福音重点,不单是在理论上的推演就可以解决,必须结合多元化的具体参与和介入。例如“给予父亲感和安顿生命”的福音行动,就不单包含了宣讲神是我们的父和终极的保障,也要信徒自己具体生活出“父亲”的素质,更要在制度和观念上挽救家庭的解体,甚至整个教育制度的变革。
本文是温伟耀博士在一个教牧退修会中之讲论。为的是给与会者在神学上有所反思及加以回应。
4 问题讨论
1. 讲者认为现时香港人需要的“福音”是什么?我们应传的“福音”是什么?他对福音的诠释与你一向所认识的福音有何不同。为何有这样的分歧?你是否同意他的观点?为什么?
2. 从文章的反映中,你可看到福音派教会传福音时忽略了什么?你是否同意?讲者又忽略了些什么?到底如何可以找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