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伯記第十四章

你要驚動被風吹的葉子么?(十三20-十四6)

(八)

約伯告訴了他的朋友他要做的,現在他就去做了。我們幾乎能見他轉過來背向他們,挑戰地向天舉目。他向上帝承認,他對 感到憤恨;但上帝只要給他某種表示顯明 不是有意貶抑他,而是有好的理由虐待他的話,他便愿意咽下他的憤恨。這是他在第九章末了作過的同一請求,但這一次所包含的更加苛刻。在九章卅二至卅五節,他哀傷地想知道是否可以找到一個裁判員,確保上帝不會用 占盡優勢的能力去捉弄約伯。在這裡,在十三章二十至廿二節,約伯請求上帝立刻打破 的緘默,除去 神聖的裝飾出現在他面前。假如他們之間的爭論要解決的話,那么或者上帝必須公開控告約伯並讓他為自己辯護,或者 自己沒有推托,必須準備答複約伯所加于 的控訴。

但上帝兩樣都不做,在 那一方面,那不休止的緘默繼續下去。因此約伯不得不再次對 空虛的空間講出他的懇求。開始時所生的勇氣仍然支持鼓勵他,而在他說完以前,又再次被籠罩他的悲觀(自從他那些悲劇出現以來)壓下去了。他只能再次推斷他無法逃避其注意的這位上帝,並不認為自己要同樣受製于正當和公平的處事法則(他對他的受造物所要求的)。這是他在十三章最后幾節和十四章全章發展的結論(這是我在較早之前形容為人控告上帝的案件)。

他以一系列的問題開始,使我們聯想到他在第七章和第十章詢問上帝的那些問題;不過,那是有差異的。在約伯的話語裡面仍然有鹵莽和諷刺,但已沒有前頭這幾章所特有的無禮譏刺,也沒有在后者中領他失迷的任何瘋狂的推理。誠然,他的第一個問題(十三23)便隱藏了一個事實︰他不承認他曾犯過罪。它決不是一種痛悔的認罪,就我了解的,它也不是像七章二十至廿一節和十章十四至十五節的那些假認罪。約伯真誠地想知道他有多少次墮落並墮落到甚么地步。這可能因為他確信這答案會判定上帝刑罰他過于他該受的做法是有過失的,而且顯示出他若有任何冒犯之處,上帝這樣待他也是非常失當的。但他現在(即使太遲而且短暫)起碼放棄以完全人自居,而且重新審視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就是直到目前為止一向太過自豪的生活方式。若把誰是誰非列出『資產負債表』的話,目前不再是上帝那一邊全是錯的而約伯那一邊全是對的了。

那么約伯準備走向上帝時,為甚么上帝那樣堅決拒絕朝他那個方向過來呢?為甚么上帝不明明的答複他,反而避開他,並對待他如同 的仇敵呢(24節)?上帝為甚么侵擾、追趕已經脆弱得像風中一片葉子、並無助得像躺在地上的碎 (25節)的人呢?上帝為甚么這樣專于記錄約伯的罪行,過了這么久之后還跟他算他年青時輕率言行的賬,而這些言行並不比別人嚴重(26節;請比較詩廿五7)?最后,上帝現在為甚么給他上了木狗,並不放過他,像個獄吏給犯人圈定活動范圍呢(27節)?這一切對約伯來說都毫無意義。仿佛他比朽木或虫蛀的衣裳都不如,只好被踢開或拋棄。

(九)

稍為用心加以審查這些問題,便可以看出這不是任何人可以詢問上帝的適當問題。的確可以說,約伯還不愿意把他的自主權交給上帝,他並不比他的朋友擺上的多。他比他的朋友更懼怕上帝,但他心目中的上帝也委實太受限製了;受他自己的苦惱所困。這是真的,甚至當他擴大他的控訴,包括別人和他自己,他的想法也是如此。因為在約伯心目中,當他在十四章為人的軟弱和有限,抒發出動人的哀歌時,主要是想到受苦的人類。約伯忘記了第十章(8節及以下)他那簡短、卻輝煌燦爛的頌詞,上帝如何細心創造他並慈愛地看顧他,現在他卻情緒低落,詳述人生的短促和愁苦,那就是他不變的命運。

十四章開始的那深刻美妙的幾節,並不給我們有多少安慰。它們表達的傷感,在舊約裡也不是獨一無二的。我們立刻便想起以賽亞書四十章六至八節那裡說︰『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它們會枯干,然而『我們上帝的話,必永遠立定』;或想起詩篇一百零三篇,在十四節及以下那裡說,人的『年日如草一樣』,又『如野地的花』,是與造他的主作對比的︰ 的憐憫是『從亙古到永遠』的。然而與我們這裡的經文比較起來,那些都是相當積極肯定的語句,把我們的思想從我們自己的短暫,轉到上帝的永恆,惟獨在 的永恆中才是我們的盼望。我們要留意聽一聽那色彩沉郁的詩篇九十篇那裡有更適當的對應。在那裡(5,6節)人再次被比作很快就會被割下而枯干的草,但(9-10節)主要的思想是有關上帝的忿怒,他們須在上帝的忿怒中度過分配給他們的短促日子,和 使他們要忍受的愁煩和困苦。

但詩篇九十篇要比約伯更加樂觀。雖然那個寫詩的人祈求上帝『轉回』(13節),並憐憫 的子民,但約伯只能懇求上帝『轉眼不看』 所造的那些軟弱可憐的人,使他們在勞苦的日子完畢以前可以享受一點安息。而那詩人在等候一位嚴厲的上帝顯露出 較仁慈的面容時,他能鼓起某種喜樂和期望的感覺;而約伯則只能對他要應付的上帝(堅持要這樣嚴厲對待可憐的受造物如人類)感到驚異。約伯此刻已忘了那善良且公義的上帝臉孔,那是他最近驚懼中瞥見的;現在他眼前只有荒謬。對上帝的偉大他是不懷疑的,但他簡直無法領會這樣一位上帝,竟給 所造的人這樣短促、令人反感、如畜生般的生命。

甚至人在道德方面的不潔都沒有忽略 這在約伯看來是從未有過的。現在他的心情比較冷靜,容讓自己承認不只是他,而是所有的人都是敗壞的。但他並未進一步以人類生存不斷受折磨的這一點作為理由。人的不完全,像他的脆弱一樣,是他有限的一部分,而到那種地步來說,是創造主的錯,不是人自己的錯;或者,這絕不是對人在上帝統管下所受的苦與奴役,間接作出的解釋。

(十)

從約伯對人類處境可悲的分析中,很容易找到漏洞。在他的分析中(正如在第十章的情形),何處提到生命的美物由一位慷慨的造物主傾注予眾人呢?何處暗示幸福是人從最沮喪的環境中為他們自己用戲法變出來的呢?還有,哪一種幸福是他們最可夸耀的呢?或者從另一面來看,人豈有認識到(例如,在創一至十一章中所認識到的)人的驕傲和背叛造他的主的恐懼,是與他現在身處的危險情況有莫大的關系呢?令我們寬慰的是︰約伯很少說到人的不完全和他自己的罪,但那是絕對不足夠的。那分析太一面倒了,甚至就舊約來說,把 重點過分放在上帝對一切的責任,和人毫無辦法以自救這一點上。

盡管如此,我們不應該批評太多,免得無意中向那些朋友靠攏,並犧牲約伯以証明上帝無罪。假如上帝能忍耐 這抱怨的仆人這么久,我們怎能急躁呢?我們必須堅決照 去作,即使看來可能很困難。而且到末了,上帝可能對約伯作出有利的宣判,約伯這段慣例敬虔的言論,有指控上帝之處,像那些朋友對約伯所作的一樣過于迫不及待要去壓製對方。對大多數人類來說,人生正如約伯這裡描述的︰軟弱、敗壞、易于腐朽,為糊口而不間斷的操勞,疾病與不幸,命運當前,毫無改善的機會,不由自主,而死亡迅即了結他們無常的人生──這些豈不充分表明那就是他們一切的希望么?

然而上帝容許這些事情存在﹗我們尋求微不足道的解釋,但那些解釋可真正令我們滿意嗎?對人生巨大的苦難,有時我們不該全力抗議嗎?我們能否捫心說,約伯在這裡,盡情蠻橫無禮,最后只留下冷酷和無法理解的忿怒?他豈不是至少此刻道出了眾人的心聲么?還有最后一種想法︰我們若不追隨上帝這個絕望的仆人(進入他被上帝棄絕的幽暗中,在那裡再聽不到神聖的聲音,只發現人苦毒和淒涼的眼淚),上帝自己對我們會有任何尊重么?這豈不是這卷書的教訓之一?即除非我們照我們所能的這樣去做,否則上帝的光最終破曙時,我們必然感覺不到那光的溫暖。

人若死了,豈能再活呢?(十四7-22)

(十一)

約伯第一個回合末了一篇言論的最后部分,暫時獲得另一個希望的遠景,但剛瞥見就消失了,漆黑而又可怕的悲觀再次臨到他。那遠景與他死后幸存的思想有關,當他體會到他這樣冥想是在追求海市蜃樓時,那幽暗又回來了,也許甚至比從前更加濃密。

一棵樹被砍下來,並非死了。它不能再長到從前的高度,枝葉也不複以前茂盛;然而從它腐爛的殘干,土壤若有足夠濕氣,當一切似乎都已喪失時,突然會有新的嫩枝長出來。但人連半點希望都沒有。死亡,對他來說,是完全消滅。他像干旱時日益縮小的湖,或逐漸隱沒的溪流,消失了。約伯先前曾經渴望死(在舊約時代非常罕有),因為死會令他脫離不斷折磨他的痛苦和驚惶,並脫離那使人遭受痛苦和驚惶的上帝(請參三21及以下;七15-16;十18及以下)。像這樣壓迫約伯的思想,死亡所指那『永不再』的意思便十分清楚了。等到諸天都不複存在時──諸天在希伯來文的隱喻中,其持久性一點也不比永恆的上帝弱(請參詩七十二7;八十九36-37;一○二25-27)──他也不會從他最后一次睡眠中醒過來。

我憶起蘇格蘭中古時代詩人唐巴爾(William Dunbar)美妙的詩詞,並詩詞中顯著的拉丁文疊句(『死亡的恐懼令我不知所措』)︰

我曾經壯健而又快樂,
現在困苦而又患重病,
變得虛弱毫無氣力︰
死亡的恐懼令我不知所措。

我們的賞心樂事全是虛榮,
這虛假的世界只是短暫的,
肉體是脆弱的,自力更生是空想︰
死亡的恐懼令我不知所措\cf0。

世間樂境無一可靠;
好象風搖動柳樹,
也搖動這世界的虛榮︰
死亡的恐懼令我不知所措。

現在抓住約伯的就是這種恐懼,不只是召喚來到時對于所要臨到『我』的那種自私的恐懼,而是在內心深處中那種下沉的感覺,即生命(我的生命,你的生命,任何人的生命)變得毫無意義;生命,實際上像馬克白(Macbeth)在他崩潰時,最后那一刻見到的︰

……一個走動的影子;如可憐的演員,
在舞台上或高視闊步或消磨時間,
然后便寂寂無聞了︰它像痴人說夢,
充滿聲音表情,
卻毫無內容。

複活信仰的安慰,製止不了唐巴爾和莎士比亞寫出這些憂郁的詩句。我要指出,這也不是我們埋首于基督徒的虔誠所在。約伯活 時並無死后的盼望,像耶穌在第三日複活時,釋放給世人的盼望。但像我引証的兩大詩人一樣,我們必須知道這種盼望是難以証實的。誠然,我們若想置身于約伯在這漆黑的一章中的情況,只需環視一下,看看我們同時代的人,對死亡持怎樣的見解。死亡的恐懼並未被逐離我們的社會。我們若以為引用一、兩首複活節聖詩,便會把死亡逐離我們心坎,那是自欺。因此讓我們老老實實承認,我們非常了解約伯在這裡所指的意思。

(十二)

這便應該給我們作好準備,看他在十三節以下推測自己僥幸存活所得的。以嚴格的話來說,約伯並不期望有永生(按基督徒所想的意思,只求上帝介入希伯來人所理解的死亡過程中)。像其他古人一樣,他們堅信人死時,身體某一部分在陰間只存留一個短暫時期,大抵直到他們的身體在地裡化為灰塵之時。只有到那時候整個人最后才不再存在。

所以約伯請求上帝到陰間\cs8(Sheol)來看他時,並沒有考慮到靈魂不滅。雖然如此(而且又是他那個時代的人最大膽的),約伯現在是刺穿那死的無(no),而要求一個從上帝而來的有(yes),這個有對他即將完結的短促而又痛苦的生命,不單只賦予短暫的意義。我們若搖頭,並可憐約伯不像我們對死后生命有充分信心的話,便不會領會那深刻動人之處。他其實是為他所屬的那個時代,往黑暗中,真正卓越非凡的縱身一躍。

在詩篇中有幾段經文,在那裡那些有病而又痛苦不安的人,懇求上帝拯救他們脫離陰間(例如詩四十九15)。當信徒閱讀舊約,把它們看作複活節信息去解釋時,他們幾乎把它們誤解了。在他們原來的背景中,他們其實不過是深切祈求不致早死。這種情形在第一一六篇的詩篇中就說得很清楚,例如在八至九節,一個往昔曾受苦、現已康複的人,感謝上帝救他脫離死亡臨近的威力,以致他能在殿中,出現在上帝面前,置身于其他敬拜的人中間。約伯的懇求要比這種祈求更進一步。他知道他接近死亡,而且沒有甚么能阻止死亡,然而他能請求目前不聽他呼求的上帝,定一個至終會留心聽那些呼求的日子。他被這將來的遠景吸引住,以致把承認他無罪的事都忘了,幾乎接受自己為有罪哩。他切愿的是上帝至終的介入,為了這一點,要他等候多久他都愿意(請參十三15)。上帝將要使他死亡,並把他隱藏在陰間,使他離開 的面,但他期待有一個時候,同一位上帝會想起他(請比較創八1),招呼他來,撤消對他的指控,把他的過犯包裹起來,再次向 從前那樣以愛創造的人施慈愛。

這一段飛馳的想象力令人驚異,與它最接近的經文,是詩篇一三九篇八節,在那裡寫詩的人表明他的信心,即使他在陰間\cs8,他的上帝也會在那裡找到他。這種信心,也突破了那個時代一般的理解(例如,請參詩八十八10-12),說上帝並不干涉發生在陰間\cs8的事。但約伯,和詩篇一三九篇的作者,都沒有作進一步的推測。特別在約伯的情形,也沒有任何人間複活的思想。他實際上只表達了他的渴望,即他與上帝之間的爭論,有一天可以和平地了結,而且這種渴望是如此熱切,以致他甚至準備不讓自己身體的死亡妨礙那一天出現。

(十三)

那種渴望雖然熱切,卻不能保持。約伯的名言︰『人若死了,豈能再活呢?』(14節)最后的分析,是最意氣消沉的詞句。這句話要求答案,卻同時由約伯自己作了否定的答複。有一天,他在陰間驚訝的看見,上帝最后會廢除對他一切的控告,都在十八節那個非常強烈的『但』字(譯按︰和合本未譯出,應譯為︰但山崩變為無有……)之中化為烏有了。甚至那似乎富持久性的自然世界也難逃朽壞的命運。山嶺可以崩裂瓦解,盤石可以從原處挪開,河水逐漸(但必然)把石頭侵蝕,並把河床泥土沖走。照樣,上帝磨蝕了所有人類的希望。 堅決要這么做,而且總是必得照 自己的方法去做。

約伯在他有增無減的絕望中,甚至譏笑舊約的人所堅持的指望(即他自己雖然不會活下來,但他的名字卻會繼續在他的子孫中存留,而且藉他們的成就受人記念和尊敬)。大概他們也會使情況更惡化,並只能重演他的失敗。那失敗,以及隨 失敗而來的痛苦憂傷,是任何人都一定知道的。這樣的絕望,在我們現在的時代,早就不跟上帝扯上關系了。可是約伯沒有選擇余地,他就這樣把上帝置于被告席上。 沒有垂聽 的受造物的呻吟,而且 也不顧念。當然,假如約伯的經驗可以當作審斷基礎的話,那么就是上帝進入拳擊場跟 的受造物對壘。人的生命不是別的,只是一場冷酷的鬧劇,除了上帝,誰能負責呢?那是由于所有有效行使的權力都在 那一邊,而不在人這一邊。

知道這卷書的作者不讓約伯留在這種淒涼的心境中,令人不禁舒了一口氣。當然,他到處都留下伏線,暗示約伯至終會走上與上帝和好這條路。不論如何,多虧作者認真面對這要命的思想,就是他使約伯在這一刻的辯論中,深植在我們心中的。我們不必要人提醒我們,那存在于我們世界的一切邪惡和悲劇,正像存在于約伯的世界一般。但我們能譴責這一切,是由于人的背逆和罪惡,抑或轉而指摘魔鬼呢?我們豈不應把部分原因歸咎于上帝么?天曉得 應許的國在哪裡呢?全能的 要何時才聆聽 那些被壓迫之兒女的禱告,並有所行動呢?想到這些問題,借助古時 這個沮喪卻實事求是的仆人,你可以斷言︰的確有實情是上帝要答複的。 《每日研經叢書》